2009年8月14日 星期五

侯文詠╳張鈞甯 打破框架,重拾人生想像

侯文詠,36 歲前,在社會讚許的框架裡表演著。

他從小喜歡寫作,老師要聰穎的他把心思全放在課業上,因為「寫文章」沒前途,依著期望,成績優異的他念了醫學院。

侯文詠不負眾望,一路上來功成名就,擁有台大醫院麻醉科主治醫師與暢銷作家兩種光鮮的身分,又考上素有衛生署長儲備處的台大博士班,他輕鬆走在白色巨塔的手扶梯上,即將踏上主任、教授的樓層。

事業意氣風發,家庭也美滿和樂,娶了牙醫師太太、生了兩個兒子,一切都是這麼美好!侯文詠一直清楚自己為何在正統的舞台上賣力演出,跟著大家,追求名利、征服、勝利等目標,「我裝乖,是因為不想惹麻煩,不想有無謂的困擾。」


不過,他還是暗地盤算,選擇當麻醉科醫師,讓自己有時間寫作,沒想到,寫出了名堂,贏得了名氣。有好幾年,他像同時在空中丟接球的特技演員,角色在醫師、作家、博士生、老師裡轉換著,場景在病房、實驗室、課堂、書房來回穿梭,「每顆球都不能掉下來,一掉下來,就會出很多事情。」


日復一日,他把開刀房甦醒的病人送出恢復室,趕到課堂上課,上到一半,呼叫器響起,回電處理病人問題。之後到實驗室,邊吃便當,邊抓老鼠做實驗,回家再進書房啃書,「那時很慘,便當吃的不知是中餐還是晚餐,有兩、三個助理,要顧家庭,還要上通告。」


得到所謂的成功,侯文詠卻忙得沒時間體會幸福。36 歲生日的前幾天,接到國際期刊接受論文的通知,確定博士班可以畢業,他決定不演了!「別人看你很成功,其實我的心很虛,兼顧的另一面,就是每個都沒盡心。」36 歲後,侯文詠選擇做專職作家,不是他不喜歡當醫師,只是更想專心與寫作談戀愛。


幸好,他有對開明的雙親,雖然錯愕、傷心,又怕兒子焦慮,忍痛對他表示支持之意,「我聽了眼淚快流下來,心想他們好了不起,從小培養我當醫師,還願意讓我轉行。」豪氣干雲的太太更發揮愛到底的精神說,「大不了,我養你!」


專職作家一做至今,十多年來,侯文詠作品本本暢銷,當然也沒讓太太養。最近,他出了《沒有神的所在》,解讀中國古典小說《金瓶梅》,要寫之前,出版社說這種題材很難賣,他堅持要寫。「我已經很久看書沒有這麼震撼過,」聯考國文才考5、60 分的他為了替《金瓶梅》正名,重讀古文,花了兩年,寫出目前為止最長的作品。今年,他47 歲,擁有自由,有時間享受幸福,只寫自己想寫的,只做自己想做的。


轉個彎 世界沒有標準答案

23 歲前的張鈞甯,在教育主流框架裡上進著。她從小是模範生,盡力做好師長交待的功課,接受所有的規範,且深信不疑,求學路途順遂,考上國立大學法律系與碩士,唯一的反抗是高中時被選上儀隊隊長,面對母親的反對,她問:「這是你的人生,還是我的人生?」她保證可以兼顧課業,才爭取而得。


張鈞甯不像姐姐小時即展現繪畫天分,老早就不跟著傳統的升學價值走,往喜歡的設計鑽,「我一直是沒自信的小孩,不知道興趣是什麼,只好認真唸書,也不用父母擔心,通常是媽媽叫我快點睡。」因緣際會踏入戲劇,23 歲時,她接演《白色巨塔》關欣一角,徹底顛覆原先所認知的世界,遭遇有生以來的最大挫折。


從課本到劇本,張鈞甯突然發現,沒有標準答案可以遵循,過去深信的理所當然竟是綁住想像力的教條框架。起初,她像唸書一樣「用力」演戲,卻行不通,「不是熟背台詞就好,背後有太多東西要去思考,台灣教育把我整個人框住了。」演出的過程,她常跟自己過不去,處女座的她很「ㄍㄧㄥ」,在意別人看法。播出後,網路批評演技的聲浪湧來,懊惱就像工蜂一般傾巢而出,嗡嗡地在腦子盤旋,「這把我踩到谷底,我很努力,希望得到認可,可不是那麼回事。」她說,人很奇怪,好像到一個很慘的狀態,才會讓心情沉澱,開始思考很多事情,「會有股動力,讓你想改變。」表演讓張鈞甯一次又一次衝撞身上的牢籠,「每次都會得到一個不同的自己,你會很興奮的期待那刻!」因為如此,她決定往表演發展。
爸媽、身邊的長輩、朋友起初反對,希望她走一條安穩的道路,「他們問我,你確定表演是你要的嗎?你能做這樣的工作嗎?書都唸到這樣,為何不好好走下去?」她說,還有些人講話比較酸,問她,「幹嘛出去拋頭露面?」


出道7 年,張鈞甯今年27 歲,心愈來愈篤定,演員是這輩子想走的路,因為從表演中,她打破框架。過去,她凡事嚴謹,無法輕易原諒錯誤,現在了解,原來放鬆是件輕而易舉的事,與人相處不再直截了當,學會同理心。以前,她找不到自我存在感,「覺得就算死掉也沒有關係。」現在明白,一個人與世界的關係其實非常簡單,「腦袋改變,心寬廣了,就能觀察、感受周遭的事物,懂得知足、快樂。」


這個社會定義太多的標準,很多人從小到大在追求著所謂的成功,卻沒能真正快樂,而人生,不應該是標準的,不是所有人都得走在主流之路,也不是跟著眾人起舞,隨波逐流。跳脫需要勇氣,改變需要決心,從侯文詠與張鈞甯的對話中看到,打破框架的動力就是不斷自省,有意志走出身上那個看不見的牢籠。


徬徨時 我思故我在

張:我大學念法律,大二開始,同學都在補習,準備律師、司法官考試,我心裡很慌,因為那不是我想做的,可是又覺得不跟著大家,有種搭不上腔的隔離感,那時我已經接觸戲劇,也產生興趣。當社會期待你做的,與自己想做的相違背時,該怎麼辦?雖然最後我選擇了表演,其實內心還是很徬徨。


侯:我來試著歸納所謂的社會正統價值,妳看對不對?從小,我們被教導要用功讀書、孝順父母,聽從師長;再來,考上好學校、得到好工作、找到好對象;結婚後,生一至兩個小孩,讓他們進好學校,培養成為優秀的人,扶養他們到結婚,你的事業也累積到了有錢程度,大家都稱讚你;然後,等到年紀大了,去找個很好的安樂園或墓地,再找到好棺材,等待光榮死掉那刻,最好還能夠壽終正寢,牽著子孫的手交代遺言。


我剛講的每一句話,父母要花多少的力氣教育我們?我們又要花多少力氣去掙扎,達到每一句話的成就?這樣子的正統,說沒有問題才奇怪。每個行業也有各自認為最正統的價值。像唸法律,就要考上律師,最好還出來選總統,醫學系畢業,就是要當醫生、院長、教授,人家碰到你會恭敬鞠躬。


問題是,人生就是這樣嗎?違背自我,只相信社會的正統價值,你不覺得很荒謬嗎?如此人生,有哪天是高興的?有哪天是為自己而活?有哪天讓你覺得自己跟其他人不同?只因為大家都這樣嗎?那,你活著的目的是什麼?


很多人想做的,跟現在做的有很大的落差,當你發現時,應該去問,「為什麼我會如此?怎麼會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樣?」這是跟自己對話的好機會,去認清真正的自我。若你不常跟自己對話,長久下來,會愈不了解自我,忽略自己的內在。當你愈不關心、不在乎自己時,就會隨波逐流,反正大家都說這樣做是最好、最有面子,我也這樣做。我們從小就被教導要順服,可是我就會常懷疑,笛卡兒說我思故我在,你如果不思考,不懷疑,其實你就不存在,如同行屍走肉般,跟眾人一起活著。


懷疑時 讓結果說明一切

張:我到大學時才開始跟自己對話,因為我轉系,跟大家不熟,常會一個人看書或想事情。最恐怖的是,我發現「這是一個我不喜歡的框架」那剎那,而且內心要跟從小建立的價值觀抗戰,那是很可怕的!當你想打破社會的主流價值,被大家質疑時,真的很難受,你那時有被質疑嗎?怎麼克服?


侯:當然有!我太太也質疑我,她問我,大家都說你有才氣,我怎麼知道是不是真的?所以我去參加文學獎,跟她說,「如果得獎,代表我有才氣,以後寫作,妳就要無怨無悔,若沒得獎,我專心做醫生。」結果我得了佳作,還花800 元請她吃牛排,很貴耶!後來她認真把它當一回事。不過,等到我唸了台大博士班,她又問,博士還沒唸完,你怎麼知道以後不會想要從事研究?我沒有血氣方剛的說,「反正我決定要寫作。」我無法馬上給答案,只能用我的時間去走看看,這樣走過,讓我覺得生命很扎實。
我不是因為不喜歡當醫生,才選擇寫作,我喜歡接觸人,而且醫師可以在人最需要時提供幫助,很有意義。本來,我只是單純喜歡寫作,跟當醫生沒有衝突,可能是運氣好,兩件事都做得不錯,慢慢變成兩邊的責任都愈來愈重。一方面,我要認真寫得更好,得花更多的時間,另一方面,當醫師又無法兼職,病人把生命交給我,我必須全心全意與他們一起奮鬥。


當你有醫師與暢銷作家兩個身分時,外界看你很風光、厲害,我卻覺得心虛,每個我只做到50%、60%,兩個領域都有比自己更強、更努力的人。說好聽點,你可以說我是醫界最會寫文章,或說我是文學界裡醫術最高明;但回過頭,我可能是醫界中醫術較爛的醫師,或者是文學界裡比較爛的作家,這就是心虛,而且只有自己知道哪裡虛。我對不起我的病人,對不起所寫的書,感覺很糾結,於是開始想,如果只寫作,我可不可以活下來?


猶豫時 問自己要放棄什麼

張:那你怎麼確認寫作是最後的選擇?因為表演,我才開始去看、去聽、去想、去感覺這個世界,我只是比較大膽與貪心,抓著不放,其實根本沒那麼確定我要做什麼。


侯:我不是馬上決定要成為專職作家,經過3、4年之久,才慢慢釐清。我發現,問題不是在於我要什麼,而是問我要放棄什麼?仔細思考,如果我在台大醫院的位置讓出來,會有很多優秀的醫師上去,而且做的跟我一樣好,反之我繼續做,進步的空間有限。相對來說,如果我能專心寫作,我應該可以做更多的事。


你做了選擇,就得為它負責,有承諾才有成就感,可能你承諾完成的東西,在別人眼裡看來沒什麼了不起,但我認為這才是人生的大成就,因為我很慎重,也花了很久時間,做了專職作家的承諾,而且


我付出的代價很大。當我決定離開醫師崗位時,很多病人都哭了,很多同事、學生也捨不得,可是他們知道,這是我想走的路,也很支持我,跟我說以後不要送書,他們要自己去買,我說沒那麼慘啦!好歹我也是暢銷作家。妳現在確認表演是自己最想要的嗎?


張:我愈來愈確認這輩子想當演員,但偶爾還是會徬徨。像參加同學婚禮,聽到朋友近況,誰考上律師、司法官,誰出國深造,有時候會想,演員可以做一輩子嗎?雖然現在發展不錯,心裡還是會擔心,會不會有一天就不順利了?可是,你就很篤定的去當作家。


侯:我沒有那麼義無反顧。剛離開時,常會想我的頭銜是「醫生作家」,也會聽到很多消息,像誰當上教授、主任,除了台大醫院,我的同學幾乎都是院長、副院長等級了。後來,我媽媽住院,我回台大醫院照顧她,第一次發現我跟大家真的不一樣了!過去跟我站在同一線上的同事還是很了不起,我現在就是一個作家,就算我想回饋或幫忙他們,也是以作家的身分,我快40 歲才確認,你現在才20 多歲。


當然,我也可以像以前一樣當醫師,然後升主任、當教授,也繼續寫作,可能還是很紅,兩邊加成不是更好嗎?但,我知道,如果不這麼投入,專注於寫作這件事,就不會有《白色巨塔》、《危險心靈》、《靈魂擁抱》這些作品,如果是那樣紅的話,心會更虛。


困惑時 適時與自己對話

張:我從小很乖,沒有明顯的興趣,老師說什麼就是什麼,不會有太多懷疑,覺得課本上的答案是最終答案。我發現劇本寫的不是正確答案,如果照演,我只是一個傀儡,表演像一把大斧頭打壞我的世界,我才知道沒有標準答案,過去的自己太依賴框架了,讓我缺乏想像的空間。
侯:我的問題不大,我從小就假裝在框架裡面,我之所以會配合框架,只是我想省麻煩。其實,我是很算計的,我就是要自由,如果我做了很了不起的事,結果失去我的自由,我會覺得不划算,生命的過程是經歷每一分、每一秒所享受的事情。


若有人跟我說,你可以寫那些「芭樂」愛情故事,加上你的名字,一定可以賣得更多,我心裡就會認真算計,對我有什麼好處?我賺更多錢,又花不到,然後我要為它忍耐6 個月,怎麼會快樂?我比大部分的人都還要現實,還要精於算計,因為我知道我要的是什麼,所以重點還是回到要跟自己對話,這是一個累積的過程,先養成習慣,去認識自己、照顧自己、聽自己的聲音、跟自己相處,然後,才有能力理解真正的自己。


受挫時 別忘記熱情

張:剛開始我很嘔,覺得台灣教育給我的框架讓我吃了很多苦頭,為了跳脫框架,我撞得頭破血流,才慢慢找到方法,也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對的?


侯:開不開竅在於人生智慧,是人對生命的理解,那個理解要慢慢累積,有時候,不是硬去問誰就有答案。我也是跌跌撞撞走過來,那時候的環境比你們更辛苦,因為社會更封閉,而且路更窄,我又很不幸的一路順利,走在別人認為有成就的正統道路上,被保護在一個你不要動就很好的狀態中。


你跟我不同,是因為機會來了,只好被逼得一邊弄,一邊想,我則是如果自己不掙扎,不參加文學獎、不出書,我就必定走完正統這條路,而且我也不會有問題。但我從閱讀中知道,讓我有衝擊的人,沒有一個是乖的,像黃春明、伍迪艾倫都是很顛覆的,你就會想改變。不管當演員或作家,都要有很大的熱情,做其他的事也是如此,因為知道自己在等待某種東西,所以可以不計較,不辭辛苦熬過去,也就是因為喜歡,才願意為它受折磨。寫作是整天坐在書桌前,一天發呆8 到10 個小時是常有的事,我最暢銷的書都是我最有熱情的。


張:演關欣讓我刻骨銘心,我一直想問,你那時為什麼敢投我一票?


侯:哈!那時我沒有太多的選擇,我當時希望所選的這個人,將來會在這個領域留下來,而且她會很專注、認同這個事業,將來會是個「咖」。我還記得戲殺青時,你說,「侯大哥,對不起!如果現在才開始演,我一定會演的更好。」這句話讓我眼睛一亮,覺得這小女生有guts,很負責,又懂得自省。我認為,反省能力很重要,對於這個世界,我永遠保持著一種謙卑,不斷自我懷疑,去問,「這個最好嗎?這樣就可以嗎?」我也拿這種態度來對付寫作,我都會覺得這本寫的不夠好,下一本要更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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